第56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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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56章
◎這是一個極輕的擁抱◎
舊魔都經一場意外沈入地底後, 因為不明原因，仍舊大致保持著原有的構造布局，只是已有上千年未有人進入。
舊魔都消失在地底後, 反倒讓這一處的地質變得穩固, 於是在新魔都的選址久久爭執不下時, 那時的魔尊最後還是決定在原址上重建了如今的新魔都。
當年城池塌陷，舊魔都死了許多人，那些人隨著這座都城一同沒入黃土中, 他們的怨念凝成實質, 在舊魔都中盤旋，偶爾還會溢出，威脅魔都安全。
在日漸嚴重的憂患中, 魔域集結大能之力，最終設下大陣將整個舊魔都徹底封印。
但那些怨念並未消散。
從進入舊魔都的那一刻起，長澗便看見了那些面目可怖的怨念。
空中黑壓壓的一片根本不是雲, 而是集結的怨念化作的黑煙。
林霜似與賴無門之所以會陷入幻境，也正是因為這些怨念。
長澗驅散了給兩人制造幻境的怨念, 卻也因此吸引更多的怨念圍繞在他身邊。
粘稠的黑色讓長澗煩心，然而他卻無法驅逐其中幾道竟擁有了自我意識的怨念, 甚至林霜似與賴無門根本察覺不到這些怨念的存在。
好在這幾股怨念只對他一人感興趣, 身上也並無濃重的殺意，只在他耳邊如同蒼蠅一般絮絮叨叨地說話，還算在長澗能夠忍耐的範圍內。
不然他非得將這本就殘破的舊魔都傾倒過來砸個稀爛。
兩人踩著碎石瓦礫往城內走。
街道兩邊的建築幾乎完全倒塌, 只餘有的斷壁殘垣仍向外人訴說著此處昔時曾有的繁華模樣。
偶爾還能看見幾具穿著衣裳的屍身。
這地底沒有風, 他們身上的衣物只是顯得臟汙, 卻並未與肉|體一同消弭。
有關魔域的一切事務, 當屬魔尊手下的情報機構記載得最為詳盡。
那些記錄一般都存放在中央魔宮中, 隨著卷宗越來越多，一部分不重要的將被整理出來，分門別類地收進儲物空間，另一部分事關重大的，則會收錄進魔宮書閣。
那場魔都瘟疫據傳差點要了半城人的命，造成如此嚴重的結果，當時的錄事官一定會詳盡記載前因後果，並將卷宗送進書閣中。
因此長澗交給賴無門的任務，就是在這一片廢墟之中，找到舊魔都魔宮的所在之處。
怨念畏火，唯一的火把又給了賴無門，長澗掏出明光符點上，讓林霜似領先他半步走在前方。
街景布局還依稀能通過殘敗的建築辨別出來，長澗取了紙筆，讓林霜似幫忙照明。
兩人在這片廢墟中沿著龜裂的道路一直向前，將大致的街道布局記錄下來。
舊魔都的資料大多已隨之湮滅，留下來的文書對它的布局劃分少有記載，只能通過推測或者無目的的搜索來尋找魔宮所在。
舊魔都說大也挺大，兩人記了一路，與賴無門會了面。
長澗將手中的圖遞給賴無門，賴無門一看，說:“果然如此。”
長澗也說:“這下省事了。”
林霜似聽他們打啞謎，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。
長澗將紙筆都收回，姿態從容地選定了方向。
“舊魔都的布局與新魔都完全一致。”長澗長指一伸，“所以，魔宮就在那個位置。”
他所指方向的盡頭，是另一處破敝不堪的廢墟，一眼望去，連碎瓦也不見得比別處多到哪裏去，半點也沒有魔宮的影子。
“竟被找到了。”
“魔都還是那個樣？還以為新建之後多少得改改。”
“念舊嘛——”
耳邊那陣煩人的說話聲又開始吵鬧。
一路上他們分明已經安靜，如今一有了進展，竟又開始聒噪。
長澗強忍脾氣，隱約從幾個怨念的對話中品出一點信息。
三人來到對應位置。
長澗最熟悉魔宮布局，掃了幾眼，帶著幾人飛飛跳跳找到一處被梁柱屋頂掩埋得嚴嚴實實的小院。
“按魔宮方位，此處便是歷任魔尊存放重要卷宗記載的書閣。”長澗拍拍手掌，蹲下去，從雜物中撚起一只竹簡碎片。
要找東西，就得清理這一堆爛物。
賴無門躍躍欲試，只等長澗一聲令下，就可以一掌將蓋在表面的這一層雜物盡數吹飛。
孰料長澗跳到角落處，在一面墻角下用腳扒拉了兩下，地上倏地打開一個密道入口。
賴無門目瞪口呆。
長澗盯著密道思索了會兒，突然說:“賴無門，你回去吧，沒什麽危險，用不上你了。”
“啊？”
賴無門小聲罵了長澗一句過河拆橋，在長澗死亡目光的註視下悻悻一聳肩，離開了舊魔都。
林霜似這才跟著到了入口邊，“我們還沒開始查卷宗，他走了沒關系嗎？”
先前那張明光符的光芒黯淡下來，長澗在這個間隙換了一張點上。
密道入口狹窄，下去之後的通道內卻是寬闊。長澗在前方探路，一邊回答林霜似道:“到了這裏就不怕找不到了。賴無門鬼見愁的名號你聽過嗎？”
林霜似說:“聽過。”
才走出沒幾步，長澗往墻上一照，摸著不知哪處的機關，重重往下一按，石壁兩側的壁燈唰地一下全部點亮。
“他不是什麽善茬，找他辦事不可深信，做到這個地步足矣。”長澗慢悠悠道，“要是早知道底下沒什麽危險，我甚至不會帶他來。”
林霜似微頓了頓。
“你是魔尊，也無法令所有人心悅臣服嗎？”
長澗發覺她在某些時候還真是天真到可怕。
“不可能，世上沒有任何一個人能讓所有人臣服，即便我是魔尊，魔域中不服我的也是大有人在。”
這處地下通道並不長，燭燈亮起後，一眼就能看到頭。
“魔都之中的另外兩個大乘大能，他們也不服你嗎？”
長澗面無異色，聞言還仔細回憶了下，說:“哦，你說汝葚和重九華？重九華偏安一隅，人雖然在魔都，卻從來不見人影，他不在乎誰是魔尊，談不上服不服。”
“至於汝葚，他是我的手下敗將，即便不服又能如何？”
這就是魔域的規則，弱肉強食，強者為尊。
林霜似的脊背逐漸繃緊。
不知是否是因為踏入了魔域領地的緣故，魔修的規則令她感到難言的緊張。
從抵達魔都開始，那種熱鬧下的壓抑便無時無刻不在提醒林霜似，這裏平靜的表面下是永遠嗜血食人的殺機。
此刻進入到舊日魔宮的深處，那種難以適應的感覺更加強烈。
也許正是太緊張，她連話也比平時多不少，大多的問題都圍繞著魔域。
她繃得太緊了，像根快要斷掉的弦。
長澗想不註意到都難。
因而大多的問題他都仔仔細細地為林霜似解答，說話間無形之中消解了林霜似浮躁的情緒。
直至林霜似問:“歷代的魔尊是如何選出來的？”
長澗並沒有立馬作答。
這個問題的答案向來是各個魔修間心照不宣的秘密。
遵照魔域弱肉強食的原則，想要成為魔尊，只消殺死上一任的魔尊，取而代之即可。
殺戮與鮮血是魔域至高尊位下的墊腳石。
長澗側目打量了一下林霜似。
她緊繃的表情已經漸漸松弛下來，恢覆到往常淡淡的模樣。那雙眼睛倒是一如既往地明亮，盛著的雪色審視在躍動的火光下消融。
她是在趁機打探魔域的消息。
長澗心裏清楚這一點。
但沒關系，林霜似想知道，只要她問出口，長澗就可以回答她。
但這個問題，長澗不想說。
“怎麽？”長澗語氣倏地冷下來，帶著他慣有的冷嘲熱諷的語調，“問這麽多問題，是想日後帶人來玩嗎？”
林霜似早已深谙長澗的說話之道，立刻便聽懂了他的弦外之音。
——你是想把這些東西告訴仙門，好讓他們攻打進魔都嗎？
“我不是這個意思。”林霜似直視著長澗。
長澗當然知道她沒有那個意思。
但林霜似說:“我只是想知道，你在魔都是什麽樣的生活。”
她語氣誠懇。
林霜似說謊時會竭力避開使用這樣的語氣，這一點長澗也是咂摸出來了的。
這一句是實話。
長澗心臟猛地一抽。
“我以殺業入主魔都，人人景仰，萬眾臣服，好得很。”他惡狠狠道，像是想要嚇唬誰。
眼角餘光一撇，見林霜似身形微頓，他又不自覺放緩語調。
“林霜似，我告訴你這些，是覺得往後你若遇見困境，興許這點了解能助你脫險自保。”
“嗯。”林霜似垂下腦袋低低應了一聲。
長澗默了半晌，突然又說:“那塊黑魚玉送給你了，憑你我的關系，日後報我的名字，或許也會有奇效呢。”
至於兩人是什麽關系，他卻一句也不曾提過。
林霜似仰頭瞄他一眼，沒吭聲。
長澗左手的手指始終摩挲著袖口，即便已經能感覺到疼，他也怔怔地不肯停下。
兩人一安靜下來，便顯得其他的聲音格外引人註意。
“再往前便是書閣內室了，他怎麽如此熟悉？”
“他是魔域這一任的魔尊，他不認路誰認路？”
“原來是他，難怪不受幻境侵擾。”
知曉了長澗的身份，這群怨念不再自說自話。
“舊魔都久未有人來，你來找什麽東西？”
“可是外面發生了什麽事？”
“你怎麽帶個修為這麽低的人來，隨手都能捏死。”
長澗本不想理會他們，多餘用力氣驅趕一群蒼蠅。
聽到這裏卻冷眼一掃，在自己與林霜似身周加上一層結界，同時隔絕了他們喋喋不休的話音。
“還生氣了。”
“叫你多嘴，他這樣維護那女子，也就你，死了還學不會看人眼色。”
這處書閣的地下內室中，卷宗浩如煙海。
卷宗以時間放置，長澗大致還記得舊魔都瘟疫的時間，與林霜似兩人在那個時間點的書架前翻找，卻只找到相關的只言片語，都是一筆帶過。
“或許有人翻看後放錯了位置。”林霜似提議道，“在附近找找吧？”
除此以外別無他法。
長澗只能同意。
林霜似沿著書架與長澗反方向尋找。
書閣中卷宗的記載詳細而冗雜，每翻看一本，便會被裏面大量的信息淹沒頭腦。
林霜似甩甩腦袋將那些字眼丟出，在伸手去拿另一卷可能相關的卷宗時，一下沒拿起來。
她微微起疑，用力將那冊卷宗往下一按一推，在推進時這卷宗終於動了，與此同時靜謐的內室中響起哢哢的機括運轉聲。
幾只冷箭破空射來，林霜似騰身閃躲避過，那些箭卻仿佛長了眼睛似的，一路追著她所在的位置接連襲來。
林霜似不斷躲避，退至身後一面墻邊，不得已拔劍應對。
長澗聞聲而來，那些箭於是轉換了攻擊目標，紛紛開始射向長澗。
長澗避也不避，冷箭在靠近他身前幾寸時被威壓碾得碎成齏粉。
地下與四壁間的機括運轉聲愈發急促，長澗靜立傾聽，忽而蓄力一擊，磅礴的靈力轟向身周所有書架。
精準控制範圍，所過之處煙塵漫天。
範圍內所有的書架都卷宗記載都隨之化為飛灰。
林霜似正處在中心，被粉塵蓋了滿頭滿臉，好在先前長澗在她身上施加了一層護身結界，稍一拍拍就將這些粉塵抖下身去。
隨著長澗這一擊，機括聲卡頓，最後幾聲刺耳的刮擦聲後終於徹底停轉。
與入口相對的那面高大書墻往兩邊挪開，露出內室中的又一密室。
林霜似與長澗對視一眼，一齊緩緩走進這新的暗室中。
暗室的道路是一條直往下的樓梯，只能容許一人通過。
長澗打頭，在手中捧起一道掌心火。
向下走了約摸有百來步後，空氣沈悶，壓得林霜似有些呼吸不暢。
她喘了兩口氣，長澗便立刻轉過身，給林霜似渡了些靈力，減緩了她的不適感。
密道的盡頭是一道古樸的大門。
一路來本該遇見不少機關陷阱，但長澗本就是暴力毀掉書閣內室才發現了路，走到這裏也懶得再去找別的機關解法，一掌貼在石壁上，洞穿了其中的機關。
一路無驚無險地到達了密室門前。
大抵是覺得能一路走到這裏，不是自家人就是相當有本事的人，因而這扇門上並未設置陷阱。
長澗輕輕一推，門便開了。
暗室呈圓柱形，環狀的高架上仍舊按時間堆積著密密麻麻的卷宗書案。
“嘖。”長澗輕聲不滿，“我怎麽不知道書閣還有這麽個地方。”
兩人各自翻找，確認了魔都瘟疫卷宗的大致位置後，長澗捧著掌心火兩步掠至半空，在卷軼浩繁中的文書中挨個尋找。
長澗眼一瞇，抽出一冊翻開看了兩眼。
“找到了。”他說。
在這密室之中，這一點聲音也被放大無數倍。
長澗將卷宗拋給林霜似。
林霜似伸手去撈，迫不及待地翻開，果見上面記載的正是舊魔都瘟疫。
“太好了。”林霜似欣喜非常，一仰頭，卻發現長澗不知為何還在方才那個位置，一動也不動。
“長澗？”林霜似喊他名字。
長澗沒聽見一樣，身形幾乎凝滯。
“長澗？怎麽了，你看見什麽東西了？”
長澗這才如夢初醒，又抽了幾冊卷宗，從上方落下。
林霜似檢查他的身體，“難道有機關傷了你嗎？”
“沒有。”長澗語調自然，將手中同樣記載著瘟疫的卷宗放在石室的書案上，“快找找治療瘟疫的方法吧。”
林霜似將信將疑，但長澗始終沒有松口，她也沒聞見血腥氣，眼下瘟疫事情緊急，她翻開卷宗，立刻就被這一件事占據了心神。
長澗托著掌心焰在陪她坐下，默默無言。
從舊魔都離開，回到魔宮正殿後方，就見孔縱盡職盡責地守在出口處。
兩人一出來，孔縱立刻上前，詢問道:“尊主，林姑娘，怎麽樣？”
林霜似朝他舉起手中的卷宗，眼角眉梢都染著笑意:“找到了。”
反倒是長澗一反常態，面無表情到有些像山雨欲來前的寧靜。
“孔縱，你護送林霜似回桐香城。”
孔縱看看長澗又看看林霜似，也不覺得兩人像是生了齟齬的模樣，只答道:“是，屬下定將林姑娘平安送回。”
林霜似疑慮道:“你不去了嗎？”
長澗這才笑了一下，卻只是單純的勾了下嘴角，沒什麽笑意，“我尚有些事要處理，暫時脫不開身。你放心，我沒事，我還要找仙門要那五百裏地。”
他連說謊都不走心，林霜似看出來他分明在睜眼說瞎話。
但長澗不肯說，她自然也不能逼問。
長澗目送孔縱帶著林霜似離開，跨出正殿的門後兩人的身影消失不見。
他在空無一人的殿內立了片刻，轉身往內室走。
簾布遮蓋下的骷髏墻鬼影憧憧，長澗仿佛聽見其中那些被自己親手斬下的人頭在呵呵亂叫，嘲諷他時至今日百餘年，才終於尋到舊案的突破口。
有人進殿。
長澗擡眉一扭頭，卻見林霜似去而覆返，快步來到他身前。
“這個給你。”林霜似拉起長澗的手，將一塊鐫刻著梅花的玉佩不由分說塞給他，“這是我在林家的私令，你若有事可用它找到林家，報我的名字。”
長澗覺得好笑，林霜似就為了這件事特意回來。
然而下一刻他就笑不出來了。
林霜似張開雙臂抱了他一下。
那是一個極輕的擁抱，像被風拂面而過，連是什麽感覺都還沒品味出來，這個擁抱就結束了。
林霜似盯著他的眼睛正色道:“不要忘了我。”
有孔縱護送林霜似，林霜似一路平安地回到桐香城。
此時距離她與長澗前去舊魔都尋找解決之法，不過過去了一日半。
將她送到仙門駐紮的營地外，孔縱就離開了。
林霜似一路直奔幾位大能所居之處。
一路上眾人忙忙碌碌，城外的疫情似乎也更嚴重了。
最先註意到她的是一名正從帳內提水出來的弟子，兩人差些撞個滿懷。
對方先說:“林道友！”
林霜似來不及跟她敘舊，問:“幾位前輩可在？”
對方說:“前輩去城內了，不過佛子在。”
林霜似謝過她，果然在營帳中心見到蓮生在為幾名弟子施展禪術。
見到對方，兩邊都是一喜。
林霜似立刻拿出那冊卷宗，翻給蓮生看:“舊魔都記載，此種瘟疫乃是由於被血圖吸走血氣，導致血氣虧空，魘氣入體所致，只需設法將魘氣驅出體外，開陣將靈力填補進體內暫代血氣運轉即可。”
蓮生接卷宗的手滯在半空，笑容一僵，“被什麽吸走血氣？”
林霜似不認得此物，但背下了名字:“血圖。”
蓮生深吸口氣，問:“長澗呢？”
林霜似說:“他說有要事在身，留在魔都了。”
蓮生雙手合十，閉目強行忍下情緒，對林霜似說:“林小友，辛苦你了。”
“我這就去尋幾位前輩，開陣，除疫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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◎這是一個極輕的擁抱◎
舊魔都經一場意外沈入地底後, 因為不明原因，仍舊大致保持著原有的構造布局，只是已有上千年未有人進入。
舊魔都消失在地底後, 反倒讓這一處的地質變得穩固, 於是在新魔都的選址久久爭執不下時, 那時的魔尊最後還是決定在原址上重建了如今的新魔都。
當年城池塌陷，舊魔都死了許多人，那些人隨著這座都城一同沒入黃土中, 他們的怨念凝成實質, 在舊魔都中盤旋，偶爾還會溢出，威脅魔都安全。
在日漸嚴重的憂患中, 魔域集結大能之力，最終設下大陣將整個舊魔都徹底封印。
但那些怨念並未消散。
從進入舊魔都的那一刻起，長澗便看見了那些面目可怖的怨念。
空中黑壓壓的一片根本不是雲, 而是集結的怨念化作的黑煙。
林霜似與賴無門之所以會陷入幻境，也正是因為這些怨念。
長澗驅散了給兩人制造幻境的怨念, 卻也因此吸引更多的怨念圍繞在他身邊。
粘稠的黑色讓長澗煩心，然而他卻無法驅逐其中幾道竟擁有了自我意識的怨念, 甚至林霜似與賴無門根本察覺不到這些怨念的存在。
好在這幾股怨念只對他一人感興趣, 身上也並無濃重的殺意，只在他耳邊如同蒼蠅一般絮絮叨叨地說話，還算在長澗能夠忍耐的範圍內。
不然他非得將這本就殘破的舊魔都傾倒過來砸個稀爛。
兩人踩著碎石瓦礫往城內走。
街道兩邊的建築幾乎完全倒塌, 只餘有的斷壁殘垣仍向外人訴說著此處昔時曾有的繁華模樣。
偶爾還能看見幾具穿著衣裳的屍身。
這地底沒有風, 他們身上的衣物只是顯得臟汙, 卻並未與肉|體一同消弭。
有關魔域的一切事務, 當屬魔尊手下的情報機構記載得最為詳盡。
那些記錄一般都存放在中央魔宮中, 隨著卷宗越來越多，一部分不重要的將被整理出來，分門別類地收進儲物空間，另一部分事關重大的，則會收錄進魔宮書閣。
那場魔都瘟疫據傳差點要了半城人的命，造成如此嚴重的結果，當時的錄事官一定會詳盡記載前因後果，並將卷宗送進書閣中。
因此長澗交給賴無門的任務，就是在這一片廢墟之中，找到舊魔都魔宮的所在之處。
怨念畏火，唯一的火把又給了賴無門，長澗掏出明光符點上，讓林霜似領先他半步走在前方。
街景布局還依稀能通過殘敗的建築辨別出來，長澗取了紙筆，讓林霜似幫忙照明。
兩人在這片廢墟中沿著龜裂的道路一直向前，將大致的街道布局記錄下來。
舊魔都的資料大多已隨之湮滅，留下來的文書對它的布局劃分少有記載，只能通過推測或者無目的的搜索來尋找魔宮所在。
舊魔都說大也挺大，兩人記了一路，與賴無門會了面。
長澗將手中的圖遞給賴無門，賴無門一看，說:“果然如此。”
長澗也說:“這下省事了。”
林霜似聽他們打啞謎，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。
長澗將紙筆都收回，姿態從容地選定了方向。
“舊魔都的布局與新魔都完全一致。”長澗長指一伸，“所以，魔宮就在那個位置。”
他所指方向的盡頭，是另一處破敝不堪的廢墟，一眼望去，連碎瓦也不見得比別處多到哪裏去，半點也沒有魔宮的影子。
“竟被找到了。”
“魔都還是那個樣？還以為新建之後多少得改改。”
“念舊嘛——”
耳邊那陣煩人的說話聲又開始吵鬧。
一路上他們分明已經安靜，如今一有了進展，竟又開始聒噪。
長澗強忍脾氣，隱約從幾個怨念的對話中品出一點信息。
三人來到對應位置。
長澗最熟悉魔宮布局，掃了幾眼，帶著幾人飛飛跳跳找到一處被梁柱屋頂掩埋得嚴嚴實實的小院。
“按魔宮方位，此處便是歷任魔尊存放重要卷宗記載的書閣。”長澗拍拍手掌，蹲下去，從雜物中撚起一只竹簡碎片。
要找東西，就得清理這一堆爛物。
賴無門躍躍欲試，只等長澗一聲令下，就可以一掌將蓋在表面的這一層雜物盡數吹飛。
孰料長澗跳到角落處，在一面墻角下用腳扒拉了兩下，地上倏地打開一個密道入口。
賴無門目瞪口呆。
長澗盯著密道思索了會兒，突然說:“賴無門，你回去吧，沒什麽危險，用不上你了。”
“啊？”
賴無門小聲罵了長澗一句過河拆橋，在長澗死亡目光的註視下悻悻一聳肩，離開了舊魔都。
林霜似這才跟著到了入口邊，“我們還沒開始查卷宗，他走了沒關系嗎？”
先前那張明光符的光芒黯淡下來，長澗在這個間隙換了一張點上。
密道入口狹窄，下去之後的通道內卻是寬闊。長澗在前方探路，一邊回答林霜似道:“到了這裏就不怕找不到了。賴無門鬼見愁的名號你聽過嗎？”
林霜似說:“聽過。”
才走出沒幾步，長澗往墻上一照，摸著不知哪處的機關，重重往下一按，石壁兩側的壁燈唰地一下全部點亮。
“他不是什麽善茬，找他辦事不可深信，做到這個地步足矣。”長澗慢悠悠道，“要是早知道底下沒什麽危險，我甚至不會帶他來。”
林霜似微頓了頓。
“你是魔尊，也無法令所有人心悅臣服嗎？”
長澗發覺她在某些時候還真是天真到可怕。
“不可能，世上沒有任何一個人能讓所有人臣服，即便我是魔尊，魔域中不服我的也是大有人在。”
這處地下通道並不長，燭燈亮起後，一眼就能看到頭。
“魔都之中的另外兩個大乘大能，他們也不服你嗎？”
長澗面無異色，聞言還仔細回憶了下，說:“哦，你說汝葚和重九華？重九華偏安一隅，人雖然在魔都，卻從來不見人影，他不在乎誰是魔尊，談不上服不服。”
“至於汝葚，他是我的手下敗將，即便不服又能如何？”
這就是魔域的規則，弱肉強食，強者為尊。
林霜似的脊背逐漸繃緊。
不知是否是因為踏入了魔域領地的緣故，魔修的規則令她感到難言的緊張。
從抵達魔都開始，那種熱鬧下的壓抑便無時無刻不在提醒林霜似，這裏平靜的表面下是永遠嗜血食人的殺機。
此刻進入到舊日魔宮的深處，那種難以適應的感覺更加強烈。
也許正是太緊張，她連話也比平時多不少，大多的問題都圍繞著魔域。
她繃得太緊了，像根快要斷掉的弦。
長澗想不註意到都難。
因而大多的問題他都仔仔細細地為林霜似解答，說話間無形之中消解了林霜似浮躁的情緒。
直至林霜似問:“歷代的魔尊是如何選出來的？”
長澗並沒有立馬作答。
這個問題的答案向來是各個魔修間心照不宣的秘密。
遵照魔域弱肉強食的原則，想要成為魔尊，只消殺死上一任的魔尊，取而代之即可。
殺戮與鮮血是魔域至高尊位下的墊腳石。
長澗側目打量了一下林霜似。
她緊繃的表情已經漸漸松弛下來，恢覆到往常淡淡的模樣。那雙眼睛倒是一如既往地明亮，盛著的雪色審視在躍動的火光下消融。
她是在趁機打探魔域的消息。
長澗心裏清楚這一點。
但沒關系，林霜似想知道，只要她問出口，長澗就可以回答她。
但這個問題，長澗不想說。
“怎麽？”長澗語氣倏地冷下來，帶著他慣有的冷嘲熱諷的語調，“問這麽多問題，是想日後帶人來玩嗎？”
林霜似早已深谙長澗的說話之道，立刻便聽懂了他的弦外之音。
——你是想把這些東西告訴仙門，好讓他們攻打進魔都嗎？
“我不是這個意思。”林霜似直視著長澗。
長澗當然知道她沒有那個意思。
但林霜似說:“我只是想知道，你在魔都是什麽樣的生活。”
她語氣誠懇。
林霜似說謊時會竭力避開使用這樣的語氣，這一點長澗也是咂摸出來了的。
這一句是實話。
長澗心臟猛地一抽。
“我以殺業入主魔都，人人景仰，萬眾臣服，好得很。”他惡狠狠道，像是想要嚇唬誰。
眼角餘光一撇，見林霜似身形微頓，他又不自覺放緩語調。
“林霜似，我告訴你這些，是覺得往後你若遇見困境，興許這點了解能助你脫險自保。”
“嗯。”林霜似垂下腦袋低低應了一聲。
長澗默了半晌，突然又說:“那塊黑魚玉送給你了，憑你我的關系，日後報我的名字，或許也會有奇效呢。”
至於兩人是什麽關系，他卻一句也不曾提過。
林霜似仰頭瞄他一眼，沒吭聲。
長澗左手的手指始終摩挲著袖口，即便已經能感覺到疼，他也怔怔地不肯停下。
兩人一安靜下來，便顯得其他的聲音格外引人註意。
“再往前便是書閣內室了，他怎麽如此熟悉？”
“他是魔域這一任的魔尊，他不認路誰認路？”
“原來是他，難怪不受幻境侵擾。”
知曉了長澗的身份，這群怨念不再自說自話。
“舊魔都久未有人來，你來找什麽東西？”
“可是外面發生了什麽事？”
“你怎麽帶個修為這麽低的人來，隨手都能捏死。”
長澗本不想理會他們，多餘用力氣驅趕一群蒼蠅。
聽到這裏卻冷眼一掃，在自己與林霜似身周加上一層結界，同時隔絕了他們喋喋不休的話音。
“還生氣了。”
“叫你多嘴，他這樣維護那女子，也就你，死了還學不會看人眼色。”
這處書閣的地下內室中，卷宗浩如煙海。
卷宗以時間放置，長澗大致還記得舊魔都瘟疫的時間，與林霜似兩人在那個時間點的書架前翻找，卻只找到相關的只言片語，都是一筆帶過。
“或許有人翻看後放錯了位置。”林霜似提議道，“在附近找找吧？”
除此以外別無他法。
長澗只能同意。
林霜似沿著書架與長澗反方向尋找。
書閣中卷宗的記載詳細而冗雜，每翻看一本，便會被裏面大量的信息淹沒頭腦。
林霜似甩甩腦袋將那些字眼丟出，在伸手去拿另一卷可能相關的卷宗時，一下沒拿起來。
她微微起疑，用力將那冊卷宗往下一按一推，在推進時這卷宗終於動了，與此同時靜謐的內室中響起哢哢的機括運轉聲。
幾只冷箭破空射來，林霜似騰身閃躲避過，那些箭卻仿佛長了眼睛似的，一路追著她所在的位置接連襲來。
林霜似不斷躲避，退至身後一面墻邊，不得已拔劍應對。
長澗聞聲而來，那些箭於是轉換了攻擊目標，紛紛開始射向長澗。
長澗避也不避，冷箭在靠近他身前幾寸時被威壓碾得碎成齏粉。
地下與四壁間的機括運轉聲愈發急促，長澗靜立傾聽，忽而蓄力一擊，磅礴的靈力轟向身周所有書架。
精準控制範圍，所過之處煙塵漫天。
範圍內所有的書架都卷宗記載都隨之化為飛灰。
林霜似正處在中心，被粉塵蓋了滿頭滿臉，好在先前長澗在她身上施加了一層護身結界，稍一拍拍就將這些粉塵抖下身去。
隨著長澗這一擊，機括聲卡頓，最後幾聲刺耳的刮擦聲後終於徹底停轉。
與入口相對的那面高大書墻往兩邊挪開，露出內室中的又一密室。
林霜似與長澗對視一眼，一齊緩緩走進這新的暗室中。
暗室的道路是一條直往下的樓梯，只能容許一人通過。
長澗打頭，在手中捧起一道掌心火。
向下走了約摸有百來步後，空氣沈悶，壓得林霜似有些呼吸不暢。
她喘了兩口氣，長澗便立刻轉過身，給林霜似渡了些靈力，減緩了她的不適感。
密道的盡頭是一道古樸的大門。
一路來本該遇見不少機關陷阱，但長澗本就是暴力毀掉書閣內室才發現了路，走到這裏也懶得再去找別的機關解法，一掌貼在石壁上，洞穿了其中的機關。
一路無驚無險地到達了密室門前。
大抵是覺得能一路走到這裏，不是自家人就是相當有本事的人，因而這扇門上並未設置陷阱。
長澗輕輕一推，門便開了。
暗室呈圓柱形，環狀的高架上仍舊按時間堆積著密密麻麻的卷宗書案。
“嘖。”長澗輕聲不滿，“我怎麽不知道書閣還有這麽個地方。”
兩人各自翻找，確認了魔都瘟疫卷宗的大致位置後，長澗捧著掌心火兩步掠至半空，在卷軼浩繁中的文書中挨個尋找。
長澗眼一瞇，抽出一冊翻開看了兩眼。
“找到了。”他說。
在這密室之中，這一點聲音也被放大無數倍。
長澗將卷宗拋給林霜似。
林霜似伸手去撈，迫不及待地翻開，果見上面記載的正是舊魔都瘟疫。
“太好了。”林霜似欣喜非常，一仰頭，卻發現長澗不知為何還在方才那個位置，一動也不動。
“長澗？”林霜似喊他名字。
長澗沒聽見一樣，身形幾乎凝滯。
“長澗？怎麽了，你看見什麽東西了？”
長澗這才如夢初醒，又抽了幾冊卷宗，從上方落下。
林霜似檢查他的身體，“難道有機關傷了你嗎？”
“沒有。”長澗語調自然，將手中同樣記載著瘟疫的卷宗放在石室的書案上，“快找找治療瘟疫的方法吧。”
林霜似將信將疑，但長澗始終沒有松口，她也沒聞見血腥氣，眼下瘟疫事情緊急，她翻開卷宗，立刻就被這一件事占據了心神。
長澗托著掌心焰在陪她坐下，默默無言。
從舊魔都離開，回到魔宮正殿後方，就見孔縱盡職盡責地守在出口處。
兩人一出來，孔縱立刻上前，詢問道:“尊主，林姑娘，怎麽樣？”
林霜似朝他舉起手中的卷宗，眼角眉梢都染著笑意:“找到了。”
反倒是長澗一反常態，面無表情到有些像山雨欲來前的寧靜。
“孔縱，你護送林霜似回桐香城。”
孔縱看看長澗又看看林霜似，也不覺得兩人像是生了齟齬的模樣，只答道:“是，屬下定將林姑娘平安送回。”
林霜似疑慮道:“你不去了嗎？”
長澗這才笑了一下，卻只是單純的勾了下嘴角，沒什麽笑意，“我尚有些事要處理，暫時脫不開身。你放心，我沒事，我還要找仙門要那五百裏地。”
他連說謊都不走心，林霜似看出來他分明在睜眼說瞎話。
但長澗不肯說，她自然也不能逼問。
長澗目送孔縱帶著林霜似離開，跨出正殿的門後兩人的身影消失不見。
他在空無一人的殿內立了片刻，轉身往內室走。
簾布遮蓋下的骷髏墻鬼影憧憧，長澗仿佛聽見其中那些被自己親手斬下的人頭在呵呵亂叫，嘲諷他時至今日百餘年，才終於尋到舊案的突破口。
有人進殿。
長澗擡眉一扭頭，卻見林霜似去而覆返，快步來到他身前。
“這個給你。”林霜似拉起長澗的手，將一塊鐫刻著梅花的玉佩不由分說塞給他，“這是我在林家的私令，你若有事可用它找到林家，報我的名字。”
長澗覺得好笑，林霜似就為了這件事特意回來。
然而下一刻他就笑不出來了。
林霜似張開雙臂抱了他一下。
那是一個極輕的擁抱，像被風拂面而過，連是什麽感覺都還沒品味出來，這個擁抱就結束了。
林霜似盯著他的眼睛正色道:“不要忘了我。”
有孔縱護送林霜似，林霜似一路平安地回到桐香城。
此時距離她與長澗前去舊魔都尋找解決之法，不過過去了一日半。
將她送到仙門駐紮的營地外，孔縱就離開了。
林霜似一路直奔幾位大能所居之處。
一路上眾人忙忙碌碌，城外的疫情似乎也更嚴重了。
最先註意到她的是一名正從帳內提水出來的弟子，兩人差些撞個滿懷。
對方先說:“林道友！”
林霜似來不及跟她敘舊，問:“幾位前輩可在？”
對方說:“前輩去城內了，不過佛子在。”
林霜似謝過她，果然在營帳中心見到蓮生在為幾名弟子施展禪術。
見到對方，兩邊都是一喜。
林霜似立刻拿出那冊卷宗，翻給蓮生看:“舊魔都記載，此種瘟疫乃是由於被血圖吸走血氣，導致血氣虧空，魘氣入體所致，只需設法將魘氣驅出體外，開陣將靈力填補進體內暫代血氣運轉即可。”
蓮生接卷宗的手滯在半空，笑容一僵，“被什麽吸走血氣？”
林霜似不認得此物，但背下了名字:“血圖。”
蓮生深吸口氣，問:“長澗呢？”
林霜似說:“他說有要事在身，留在魔都了。”
蓮生雙手合十，閉目強行忍下情緒，對林霜似說:“林小友，辛苦你了。”
“我這就去尋幾位前輩，開陣，除疫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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